鲜言“传奇”：从啤酒推销员到律师再到资本大玩家
法治周末记者 王阳
发自上海、四川成都、湖北荆门
“天哪，鲜言就是鲜荆龙！而且还是我们荆门的人！”这一消息，让曾小慧惊讶得半天合不拢嘴。
曾小慧是湖北省荆门市一家银行的出纳。2017年3月30日晚，她从网上看到证监会对鲜言罚款34.7亿元的消息，当时她还在心里默算了一下，“如果是面值百元的人民币新钞，大约为8000多万元一吨。而34.7亿元人民币，足足应该有40多吨重”。
证监会的“天价罚单”使鲜言很快成了中国证券界的“网红”，媒体也闻风而动地将鲜言置于放大镜下“排查”。然而，鲜言很神秘，公开的履历极为有限，而且公开的相关信息也自相矛盾疑云重重。
从2017年2月24日证监会通报拟对鲜言进行处罚开始，法治周末记者辗转上海、四川成都、湖北荆门等地，历时两个多月调查后发现，媒体地毯式排查出来的鲜言信息大多被证伪：虽然他的身份证归属地显示为湖北襄阳，但他是土生土长的湖北荆门人；他也并非名牌的武汉大学科班出身；他的第一份工作是啤酒推销员，后来在基层法律服务所工作，最后才成为执业律师。而鲜言引发媒体和股民无限联想的3.4亿元收购股权资金，则与成都的一个地产项目有关。
从草根推销员到律师再到身价不菲的上市公司董事长。这本是一个可以给很多年轻人增长知识、增加见闻、增加动力的励志故事。但这一切，却因证监会的一纸34.7亿元“天价罚单”戛然而止。
名不见经传的鲜荆龙
荆门位于湖北省中部，素有“荆楚门户”之称。新中国成立后荆门一直设县，属荆州地区行政公署，1983年，荆门县升为地级荆门市。
知情人告诉法治周末记者，2002年之前，鲜言的名字叫鲜荆龙，早年居住在荆门市东宝区解放路18号。鲜言公开的身份证号前六位数为“420601”，归属地查询结果为湖北省襄阳市市辖区。“之所以出现这个情况，是因为鲜言的父亲最早是在襄阳工作。”
2017年3月31日，也就是证监会正式对鲜言作出行政处罚的第二天，法治周末记者再次来到荆门市。经过多方探访后发现，解放路很早之前就已改造成了步行街，并更名为中天街。记者在中天街来回走了两遍，发现大多数房屋门前都没有门牌号，整个双号只有两个：中天街10号和中天街34号。记者向多人打听，没有人能说清楚中天街10号和34号之间，到底哪一家是中天街18号。就连中天街是否有人姓“鲜”，也没有一个人说得清楚。
证监会“天价罚单”祭出后，国内外舆论一片哗然。百度一下“鲜言”，相关结果高达196万个。在荆门采访时，法治周末记者提及“天价罚单”，几乎无人不知。但提到鲜言，大家却是一脸茫然。知情人说，荆门认识鲜言的人，大多只知道他叫鲜荆龙，对鲜言这个名字很陌生。
荆门律师余立，和鲜言有过一年多的交集。余立介绍，鲜言的父亲为原荆门市劳改独立大队一中队长，后调到荆门市东宝区司法局任一街道司法所所长。而余立当时是东宝区司法局龙泉法律服务所主任，与鲜言的父亲往来密切。
据余立回忆，鲜言的父亲因患脑肿瘤去世前，曾找到余立，说鲜言高中毕业后，在帮金龙泉集团公司推销啤酒，但生意没有多大起色，要余立帮忙把他“带一带”。“鲜言父亲的想法是，鲜言不太适合做生意，让他到龙泉法律服务所上班。”
对于鲜言到龙泉法律服务所的准确时间，余立现在已记不清楚了，要么在1996年，要么是1997年。有媒体报道，鲜言应该是武汉大学法学专业毕业。但余立却表示，鲜言在龙泉法律服务所工作期间，在湖北某大学读研究生的姐姐的帮助下，弄了一个成人教育的专科毕业证，并于1999年5月考取了《律师资格证》。
据余立介绍，年轻时的鲜言长得一表人才，身边的女性朋友较多。未满20岁的鲜言，便与荆门市某医院的护士夏某某同居生育一子。由于双方都没有达到法定婚龄，儿子满3岁时，鲜言才和夏某某补领结婚证。
法治周末记者采访得知，鲜言取得《律师资格证》后，首次执业并非众多媒体所说的北京市天依律师事务所，而是位于荆门的湖北法之星律师事务所。记者向该所多名律师打听鲜言，均表示没有此人。记者又询问鲜荆龙，该所的一名女内勤似乎有些印象，“10多年前所里好像有这么一个人，但他很少来坐办公室。每次都是匆匆来匆匆走，也不喜欢和人打招呼”。
有知情人告诉法治周末记者，鲜言曾经和原湖北法之星律师事务所律师金成梅共同在沙洋县代理过一起上诉案件。记者找到金成梅时，她正在荆门仲裁委员会秘书处办公。金成梅告诉记者，她确实和鲜言在湖北法之星律师事务所共过事，但没有与他合作办理过案件。“仲裁委秘书处的事情很多，我已经很久没有律师执业了。”
鲜言在湖北法之星律师事务所执业时，他与夏某某曾经海誓山盟的婚姻亮起了“红灯”。2000年3月，两人“友好地分了手”。
湖北省司法厅律师公证工作管理处一名档案管理员告诉法治周末记者，2002年5月，鲜言将他的《律师资格证》档案迁往上海，当时的名字还是“鲜荆龙”。
从律师到资本市场的
华丽转身
鲜言将《律师资格证》档案迁往上海的2002年之前，将荆门户籍上的名字改成了“鲜言”。
2003年5月1日，鲜言进入北京京都(上海)律师事务所执业。在上海司法行政法律服务信用信息平台，用鲜言检索出来的基本信息显示为：执业证号091500112449，最高学历为本科，执业状态为注销。
在上海市静安区司法局律师公证工作科，法治周末记者要求看一下鲜言的本科学历证书，因为他申请《律师资格证》时的学历为专科。一名女工作人员告诉记者，律师只有首次申请执业时，才要求提供学历证书，“鲜言的学历情况，是他本人填写的，我们并没有看到他的学历证书”。
鲜言到上海工作没多久，就与武汉一家国有房地产公司李某某领取了结婚证。
2007年6月4日，北京天依律师事务所注册，鲜言也离开上海成了北京市天依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直到2013年4月1日该所注销。
鲜言自2000年1月从荆门开始律师执业，到2013年4月1日北京市天依律师事务所注销，时间跨度长达13年，但进入公众视野的代理案件却屈指可数。
2012年，再婚后又有了两个小孩的鲜言，将户口从荆门迁移到了上海。同年，鲜言以3.4亿元的价格，间接持有匹凸匹(原多伦股份)11.75%股权成为其实际控制人，从此浮出资本市场水面，开始了他和上交所、证监会一场近5年的猫鼠游戏。
上任匹凸匹董事长不足一月，鲜言就因涉嫌未按规定披露信息，被证监会上海稽查局立案稽查。
与此同时，鲜言的履历也引起了投资者的广泛关注。
2012年7月25日，匹凸匹公告的《详式权益变动报告书》披露，2003年7月至2010年6月，鲜言任上海宾利投资咨询有限公司(以下简称上海宾利)董事。
法治周末记者查阅工商资料得知，上海宾利成立于2004年1月5日，注册资本50万元，由张宁出资45万元、葛洪新出资5万元。法定代表人张宁兼执行董事，葛洪新任监事，没有鲜言任董事的任何信息。
2013年5月27日，上海宾利被工商部门吊销。
此外，匹凸匹2012年第一次临时股东大会公告显示，2011年7月至今，鲜言任FINE NINE ASSETS MANAGEMENT LIMITED董事。而《详式权益变动报告书》第6页显示，“FINE NINE ASSETS MANAGEMENT LIMITED于2011年11月15日成立”。
很明显，鲜言披露的上述工作经历存在时间差错，在FINE NINE ASSETS MANAGEMENT LIMITED还没有注册成立的时候，他便成为了其董事。
作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律师，鲜言如何能拿出3.4亿元人民币，成为上市公司匹凸匹的第一大股东和实际控制人？这也是很多媒体关注的话题。
据鲜言身边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高管介绍，大约在2009年左右，鲜言在北京从事律师时，代理了四川成都的一起经济纠纷案。债务人因投资失败欠了很大一笔债，但名下有一宗可以开发房地产项目的土地。“当时房地产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鲜言找人合伙将土地开发，并成功地赚到了8000多万元，这也是他人生的第一桶金。”
4月，法治周末记者在成都采访后得知，知情人所指的开发房地产项目，应为成都市的月光琉域、月光诚品等楼盘。
上述楼盘的开发商分别为成都万泰置业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成都万泰)、成都鸿丰万泰地产有限公司(原名成都旭阳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成都鸿丰)，均被推介为美国德拉瓦州的旭阳国际地产风险投资基金，其中的核心人物为中国台湾人林志亮，是一位资本市场的高手。
工商信息显示，成都鸿丰注册于2009年7月16日，法定代表人宋艳淑，由成都万泰100%持股。后来，成都鸿丰的法定代表人、董事长兼总经理均变更为鲜栗，鲜栗与鲜言为同一家族且同为荆门市东宝区人。2013年11月26日，该公司法定代表人变更为饶双全，而饶双全与鲜言的母亲为同一家族且同为荆门市东宝区人。
知情人告诉法治周末记者，2012年6月18日，成都万泰将其法定代表人变更为当时只有24岁的自然人郑玉华，而郑玉华与鲜言的后妻李某某同为湖北省宜昌市当阳县人。新增董事兼总经理王庆华，则是鲜栗的妻子。
在证监会的处罚决定上，鲜言存在的多项违法事实也一并被披露：利用实际控制的“刘某杰”“鲜某”“夏某梅”证券账户以及14个信托账户共计28个账户组，采用多种手段操纵多伦股份股价，非法获利5.78亿元。
法治周末记者发现，证券账户“夏某梅”的名字，和鲜言前妻夏某某的名字十分接近。
在匹凸匹“功成身退”后不久，鲜言应聘成为ST慧球的证券事务代表，一手操纵了“1001项奇葩议案”，因此引起了证监会高层的震怒。证监会新闻发言人张晓军指出：“1001项议案”事件不是单纯的上市公司信息披露违法行为。“涉案相关公司及实际控制人、上市公司董事等打着信息披露的幌子，挑战党和政府的权威，藐视法律规定，性质恶劣、情节严重。”
在证监会向其告知作出行政处罚的事实后，鲜言一度要求陈述申辩和举行听证会。但很快，鲜言又向证监会递交了《放弃听证及申辩意见》等材料，并声称“将整理名下财产，积极交纳罚款”。
湖北律师陈勇认为：“从证监会认定的事实来看，鲜言已涉嫌构成犯罪，不排除证监会此后会将鲜言案移送司法，这或许也是鲜言服软的原因之一。”
荆门是鲜言
操纵股价的大本营
荆门汉通置业有限公司(以下简称荆门汉通)成立于2009年8月19日，办公地址位于其开发的楚天城项目的1号楼，为匹凸匹持股70%的控股子公司，也是目前匹凸匹唯一的营收来源。
鲜言2012年掌控匹凸匹后，荆门汉通也成了他重点关注的目标。从2002年只身一人离开荆门去上海，到2012年头顶上市公司董事长的耀眼光环回来，鲜言走了差不多10年时间。
鲜言对故土似乎情有独钟，不仅将柯塞威集团旗下的数据中心安排到了荆门汉通，就连匹凸匹每年的股东大会，也不在总部上海召开而是选择了在荆门。
楚天城位于荆门市的西南角，距离主城区有七八公里，相对比较偏僻。鲜言到荆门后，很少联系故交旧友。有一次余立在荆门远远地看见了鲜言，并得知人们口中的“鲜总”，就是曾经在龙泉法律服务所的鲜荆龙。可正当余立想走上前去打招呼时，鲜言却绕着他走开了。
2017年4月3日，法治周末记者来到荆门汉通，看到楚天城1号楼上面顶着“KCV”和繁体“汉通置业”等字样。记者向多位路人询问“KCV”是什么意思？大家都摇头表示不知道。
门卫告诉记者，鲜言已经好久没有来公司上班了，电话也不接，公司里的人也很难找到他。
而在2015年12月29日，荆门汉通的股权再次变更为：匹凸匹持股比例为42%，深圳柯塞威金融信息服务有限公司(以下简称深圳柯塞威)持股比例为40%，成都万泰持股比例为18%。工商信息显示，荆门汉通的法定代表人，目前仍是鲜言。
匹凸匹公告显示，深圳柯塞威原为匹凸匹的全资子公司，后将全部股权转让给了鲜言。
荆门汉通的一名高管告诉法治周末记者，鲜言在资本市场的5年间，大部分时间都在荆门汉通，他在公司里装修了极其奢华的办公室，投资1000多万元安装了电视电话会议系统。数据中心招录了近500名员工，免费提供一日三餐，分组监视2000多只上市公司的股票。
“更奇葩的是，有很长一段时间，鲜言每天上午都从银行里取来10万元现金，然后把员工召集在一起猜题，猜那只股票涨，那只股票跌，猜对了的奖励3000元、5000元、10000元不等，最多的一次奖励过20000元。”
据该高管透露，鲜言来荆门汉通后，根本就没有想过在房地产项目上赚钱。“据鲜言一次酒后透露，他最多的一天，在资本市场上赚了6000多万元。”
鲜言在资本市场上的5年，以一人之力搅动两家上市公司，在与监管层对抗的同时，还在资本市场上翻云覆雨。知情人告诉法治周末记者，鲜言每次出门时，都有数名保镖前呼后拥。他还以每年几十万元的高薪，将一名曾担任过荆门市公安局副局长的退休人员，聘请到荆门汉通来为他“工作”。就连证监会的调查组来开展工作，也被保安挡在了门外。后来调查组在警方配合下进入公司，鲜言仍拒绝提供公司资料。
证监会的调查结果显示，鲜言对抗监管的多项重大事件，都与荆门汉通有关，其中包括：未及时披露荆门汉通于2013年3月2日签署《担保函》发生对外担保3500万元的事项、未及时披露荆门汉通于2013年12月31日签署《担保函》发生对外担保2000万元的事项、未及时披露荆门汉通于2014年1月6日签订《最高额抵押合同》发生对外担保3216万元的事项、未及时披露荆门汉通于2014年10月14日接到《应诉通知书》合计被诉承担担保责任5500万元的事项、未及时披露荆门汉通于2014年10月28日获知其因股东公章被私刻导致发生对外担保42104万元事项。
荆门市现任市委主要领导，曾到深圳考察过鲜言的深圳柯塞威。事后，这位领导向随行人员谈了他对鲜言的印象，“这个人晃劲太大”——“晃劲太大”是荆门土话，有不靠谱、左右摇摆、说话不算数之意。
荆门市全年的财政收入为100多个亿，“天价罚单”几乎占到了荆门市全年财政收入的三分之一。余立说：“很多人都不敢相信，荆门居然还有做得这么大的老板。”
2017年3月4日，就在证监会通报拟对鲜言进行处罚后，鲜言通过微信发了一份《致全体员工的公开信》，承认“这一刻我输了”。同时告诫员工，“世界之大，你们都可以去走，但成功永远只属于那些敢于坚守到最后的人”。
2017年4月24日下午，记者在上海向鲜言发送了采访短信。截至记者发稿时，鲜言仍没有回复。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余立为化名)
编辑整理：李含 王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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